第1章

曹杗已经不是第一次跟师父出席玉帝他老人家亲自操办的宴席了，金銮大殿上流程什么也没变，一如既往的轻歌曼舞，彩袖殷勤，听得多了，瞧的多了，难免有些无趣。

真人们逍遥惯了，三清和上仙们辈分太大，女娲娘娘也一向疲于道家应酬，有这个时间她通常会去她的妖族热闹一番，毕竟是本家，没有那么多弯弯绕，比这要省心的多。

今天是什么黄道吉日？竟然能见到仙家名谱上的人名齐聚一堂，全须全尾。

但是此时上到元始天尊，下至荒野小仙，现场的焦点和视野全部集中在远道而来的如来一行身上。

且看西方霞光满天，梵香阵阵，一团云雾中隐有我佛金身。也不知道是不是怕赶不上，那团云雾加快了速度，就差扑进南天门了。

不仅是远道而来，还是不请自来。他们一席与在座的各位本就不是同教，甚至关系也很尴尬。司礼星君是脑子被广寒宫的大门夹了才会给他发请帖。

像曹杗这些年纪尚小，没见过这场面的神仙全都木头一般傻了，还是座上的玉帝见多识广，乐呵呵的起身见礼，这才跟着众仙后知后觉的拜了拜。

“英堂，有热闹可看了，打起些精神来。”周易不动声色的用拂尘捅了一把身后的徒弟曹杗。后者非常配合的揉揉眼睛，他心性不定，正是贪玩多动的时候，而且宴席总是这样无趣，早就困乏了。

贸然前来，总是有些唐突，是以如来多多的寒暄了阵子才落座。看的一旁的元始天尊微微的皱了眉头。真不愧是普天之下最是心大的玉帝，都到了这个地步竟然还不知道事情不对劲。单纯的认为如来只是来讨口仙露喝？

孙悟空大闹天宫的时候怎么没一棒子敲死你个铁憨憨？

虽然话是如此说，但他总不好开口。平常这种场合他必是不来的，但当如来出现之后，他开始庆幸自己来了，不然怕是又让佛家得了先机。

“来者为客，既然佛祖不嫌弃这宴席俗昧，那如今吾等也沾光闻一回西天梵净之气了。”周易一边捋胡须一边打着哈哈，说出来的话倒是客气又尖锐。听得如来气闷，却也找不到反驳之处。

元始天尊面上不显，实则心里乐开了花。

他们自诩慈怜世间众生，悲悯混沌天地，六根清净，不喜喧闹。灵山据说清净的连一丝风尘都扬不起来。怎么今日也抱着不纯的目的前来他们避之不及，谈之不屑的酒肉之地？

眼看要坏事，该给个台阶下下了。玉帝挥了挥手，吩咐两个仙侍道：“给佛祖摆桌，远道而来，自该好好的品品我们道家筵席。”

这张姓小老儿别的优点没有，倒是栽倒爬的起来，不仅起来的飞快，还能拍拍自己身上的尘土，跟推倒他的人温和地笑笑。原本有些僵硬尴尬的气氛让玉帝几句场面话掀了过去，见上头的几座大神没有发作，众神仙也就继续吃吃喝喝，全当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

气氛慢慢回暖，一曲霓虹清虚舞罢，便见天庭御用的探子，千里眼顺风耳两兄弟急急的迈步上殿，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

“启禀玉帝，忘川河边一株曼珠沙华开了灵智，已幻化成型。”

闻言玉帝脸色难看起来，莫不是别人瞧着他闲得慌？一个山野精怪的降生而已，这也用得着他去管？

而与他的自我反思不同，座上几位的心思却出奇的一致，然而表面上还是不动声色，嚼菜的嚼菜，喝酒的喝酒。

杨戬斟酒的手却是结结实实的抖了一抖，酒水洒到了红云黄螭的衣袍上。他怎么觉得这场景有些眼熟，心里打了个突，看着如来寻思了一会，脑海中浮现出一只猴子的身影来。

那只让他恨得牙根痒痒的猴子。

当下飞快的转动脑筋，试图苦思冥想出一个不能出战的理由。

就在他已经做好了要把这个烫手山芋甩给李靖和他那个老是长不高的孩子身上时。玉帝已经听懂了太白金星的提醒，想起了曾经被那只猴子支配的恐惧，不由得变了脸色，让人把那精怪提上殿来。

才三四岁的小娃娃，却是粉雕玉琢，好看的紧。头上梳着两个小角，短小的身子上套着件绣着曼珠沙华的黑底襦裙，项上戴着一枚镂空金铃，随着她不甚利索的脚步微微晃动，发出清凌的声响。一双乌黑的眼睛滴溜溜的打量着满殿神佛。

众神均是吃惊于这一副无害的皮相，甚至有不少女仙的心已经化成了一滩水，若不是太过唐突，就要伸手揉揉人家的脸蛋了。

她一步步的走上殿前来，后头跟着一位身着藏青色僧袍，手持乌木佛珠的小和尚。虽年纪不大，一副五官却生的超逸出尘，英挺的眉眼之中有着不合于他这个年纪的沉稳。

前头的女童没怎么走过路，时不时的需要被人扶一把，小和尚看她跌跌撞撞的样子心里不由得嫌弃起来，又怕等会她在大殿上出了丑，索性拉过她的手来，牵着她往里走。

肉乎乎，粉嫩嫩的小手触感格外的好。到底是年纪小，他下意识的握紧了另一只手，正思度着两人有何不同的时候，却突然被人扣了手心，力气不大，挠的他发痒。他一低头，就见那女童正咧着嘴巴对着他笑的格外灿烂。他才突然想起，这个精怪还是由他发现，抱回地府的。

当时第一眼在忘川河边看见他，她也是笑得这样好看，连她周围的曼珠沙华都逊色了许多。

放缓了步子以便她跟上，随后不着痕迹的挪开了视线，地藏没有理她，转了转手上的佛珠，牵着她继续往前走。

女童见没有回应，瘪了瘪嘴巴，自顾自的继续观察着金光灿灿的大殿，毕竟也是头一次见，自然好奇些。

直到地藏停下，右手上被包围的温暖消失不见，她才发现到了地方。遂收回乱飘的视线，恭恭敬敬的朝殿上唱了个诺。

霎时间整个大殿一片死寂，像千年古刹的禅房里挂着的一幅画像，连呼吸的声音都不曾听见。

“大胆！下方小妖为何不跪？”玉帝的语气里已经有了些恼意，衣袖里的手不由得攥紧，当年那只猴子也是这样，无论见了谁都只唱个诺，从不曾行大礼。

怎的一个两个的都这样？没有礼法规矩了不成？

女童愣住了，原本笑吟吟的表情渐渐褪干净，她自以为知礼体面，还等着别人表扬呢，却不知道还要下跪，当即有些不服气，冲着玉帝脆生生的道：“我不属三界五行，化形也没借你一分一毫，让我下跪也太霸道了些。”

听听，方才众人瞧着她年幼可爱，不同那只猴子一般胡作非为，毛脸雷公。此时这一句话掐断了那些不切实际的念想。

地藏抢在玉帝发难之前，上前一步说道：“此精怪刚刚化形不久，也算是个无知孩童，自然不懂事些，想来陛下也是能体谅一二的。”

原本打算把她硬按下去，好尝尝仙家威严。可经这小和尚一说，他若是还那么做，就要被扣上一个不体谅小辈，小气刻薄的名声了。

“不懂事不妨事，拜个师夫从小教导也能好些。”太上老君笑呵呵的接过话茬，眼底闪过一缕精光。

她虽桀骜，可经年累月的管教有的是办法让她乖乖听话。果然控制要从娃娃抓起，若是像孙悟空那般占山为王，大闹天宫之后才懂得招安，还不如从小就把她捏在手心里，放在眼皮底下来的安全。

“一蛮荒小妖，怎当得起仙家子弟？”玉帝睨了眼女童，十足十的瞧不起。

女娲娘娘脸色不愉，幽幽的开口道：“众生平等，自有造化。我们妖族自盘古开天以来备受诟病，可都是一步步爬上来的，扒开表面这层皮子，谁又比谁强得了多少？她若是当不起你们仙家的子弟，不如来我座下当个奉扇小童，也不亏了这身根骨。”

女童闻言冲女娲娘娘笑了一下。其实她本来就没有非要这小妖的意思，毕竟都是一族，水灵灵的小娃娃受了玉帝的嘲讽，她自然要辩驳一两句。

说错话了。玉帝暗自皱眉，正想着如何解释一番，却被别人抢了先。

“奉扇小童籍品太低了些，女娲娘娘还是寻张桌子来吧。小友，我身边缺个秤药小童，你拜我门下，我教你炼丹何如？”若是太上老君方才还能收敛一二，现在却是精光乍现，满面的红光。

太白金星哪里不知道他打的什么算盘，微微拱手道：“陛下，依我看......”

“善哉，此妖与我佛也算有缘，不如就此度化，跟我回灵山去吧。”如来连忙打断太白金星的话，将精心准备了一路的说辞吐出来。

“看您说的，咱们都是第一次见这小妖，她与您有缘，与我们就没缘了么？”女娲娘娘就是看不惯如来这个样子，有缘就得跟你走啦？喜不喜欢不明着说，净扯些有缘没缘的瞎话。

而且孙悟空已经便宜了他们佛家了，得了便宜还卖乖，现在居然腆着个脸再来抢。

你一言我一语，眼瞧着就要打起来了。女童没有放心思在那些话上，只歪着头看着地藏转佛珠。她不认为大殿上那几个仙风道骨的人能决定她以后的命运。直到那颇有威仪的声音响起来。

“此妖顽劣，我收来做弟子，也好管制一二。”若是管不好，找个由头随手杀了便是，总不能再便宜了那几个秃驴。

这话说的蛮横不讲理，比玉帝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女童五官都要拧在一起，不再看那咕噜噜的佛珠，抬头就冲着大殿说道：“晚辈姓常名嬴字无何，开了灵智没几天，虽谁好谁坏认不清楚，但师父也是要自己去选的，就不劳天尊操这份闲心了。”

满殿又是一阵寂静，元始天尊的脸色阴沉的都能滴出水来。女娲娘娘挑了柳眉，连忙抬起袖子挡了脸。差点一个没忍住笑出声。

“既然常嬴有她自己的想法，那就让她自己选吧，总也没有强按着人做徒弟的道理。”这小娃娃把她经年的想做的事情做了，现下看来愈发顺眼，随手给她铺了台阶下，哪里还有心思管她到底选谁做师父。

曹杗一双琥珀色的瞳仁里写满了诧异，他眼睁睁的看着庭下那个圆滚滚的小团子从怀里抽出一根布条，蒙上了眼睛，开始转起圈来。

起先立在一边的地藏不自觉地想向前跨一步，生怕她站不稳摔倒，可终究是忍住了。这个小家伙净给他惹祸事，不叫他省心，摔她一下也好。

想是这么想的，可目光还是一瞬不落的盯着那一团。

转了得有个几圈吧，她停了下来，脸上浮着红晕，向着周易的方向道：“今常嬴得此机缘拜师，定然潜心向道，不辱师门。若有违逆，天诛地灭，日月可戗。”说罢便扯了布条，扑通一声跪下叩了三个响头。

众神仙开始的时候对这种随意至极的选师方法很是嘲笑，而后却被常嬴的赌咒惊掉了下巴。

原来这样软糯的声音还能说出这样对自己狠毒的话来。

周易的神色还是淡淡的，半阖着眼看着伏在地上的小丫头，嘴角勾上了一丝无奈的笑，最终他微不可察的叹了口气，起身将她扶起来。“无何，自今日起你便是我的第七个徒弟了，等宴席散了就带我去地府看看吧。”

他又转过头对着地藏道：“先前麻烦小友了，与我同坐吃一碗酒水吧。”

地藏也不推辞，双手合十唱了声佛号，跟着周易坐在了一边。

丝竹悠扬，金玉相击，三教九流的神仙们乱糟糟的聚在一起，表面上一团和气，暗地里却是各怀心思。这一切的一切又与俗世有什么差别？世人都说道者逍遥，佛者极乐，可到头来又是些什么呢？

逍遥者机关算尽，极乐者贪得无厌。